NOTE
伤病守恒定律和能破坏这条定律的力量都是存在的。
跟《草木》属于同系列,建议阅读《草木》后再阅读本篇,因为本篇主要是费渡视角,缺少骆闻舟视角的补全直接阅读可能会觉得他俩都莫名其妙。
预警:确实莫名其妙,而且OOC。
察觉手指在颤抖时就已经来不及了。很浅显易懂的道理,类似逻辑是集中在一条直线上的,从过去推到未来,由量变引起质变,反其道则不会成立。
有些伤病也是这样由里及表的。在“颤抖”这一结果达成前,血液、神经、激素,包括名称拗口的小器官早就发生异常了。看不见的力量蔓生的实体去策反大脑,共同欺骗身体主人的意志,感官被过程架空到堪称恐怖的高度,除却一个迟钝的结果外落得的只是虚无。
咬文嚼字来说,费渡不是“察觉到”上述这些形容,而是“观察到”。目光再向上,手部发生震颤的人坐在餐桌对角,神色如常,好像跟抽象的植物神经系统紊乱比起来,怀里这只十六斤肥猫要更符合说文解字中“凶神恶煞”的形容,所以他对身体和情绪协同的绑架浑不在意。
这团混乱的情绪大概觉得自讨没趣,于是只能向在场的另一实体挥刀,熟练调动起体温、心跳与脉搏,把锐器抵在对方喉间——这位“看客”,你又要怎么做呢?
身体是用铁索将各部分连成平地的船群,与其把来自群体边缘的震颤称为警告,不如承认它是那种莫可名状的情绪初战告捷后的施压。它在逼迫人的意志暴露五脏六腑,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啃食到新鲜的活力。一出天衣无缝的阳谋。
费渡动了动喉结,他不觉得自己受到空气的威吓,脸侧那些柔软的发丝也仍然是沉心静气的。
但眼下他其实不能做什么,除了尽快喝完手中这杯温牛奶。也许有什么东西在他和骆闻舟之间生根发芽,住院时隔在病床边,出院后跟着登堂入室,无色无味也无声无息,凭空成为大气的新成分。
如果就这么不加修辞地告诉骆闻舟,大概会得到他与猫斗争的百忙之中抽空翻来的一记白眼,外加伸过来那只手态度恶劣的脑瓜崩:这位同学,你光是马哲不合格还能勉强算作偏科,化学也不合格那还是考虑考虑回家继承百亿遗产吧。
他要是当真这么说——不,他一定会这么说。他的遣词造句就和他本人一样跳脱,所以费渡也一定会笑出来。圆形具有一定迷惑作用,杯中不断外扩的小漩涡把费渡吸进回忆里,甚至光是想象骆闻舟放松时眉飞色舞的神态就控制不住握杯这只手的力度了,连思维也跟着奶白色浪花跃回陶然常宁的婚礼上。哪有人一边替伤员念致辞稿还要一边对着字里行间指指点点的:“校门口二十人民币一盒的冰淇淋”!陶然!你都没给我买过!
婚礼主角陶然成了他发难的对象,只是挠了挠被精心设计过的卷发,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所在:你自己非要跟费渡生闷气,骑上大二八就跑了,我使出牛劲都拉不住你,怪谁?
在场宾客笑得形态各异。基于新郎新娘神圣不可蹂躏原则,骆闻舟果断放弃替伤员念稿之重任,两三步跨到台下的费渡身边,绊倒了侧靠在香槟塔边的拐杖。费渡给拥抱大地的腋拐递去默哀的眼神,不由分说又被骆闻舟拽过手,在自己笑意吟吟的目光中往白色袖口与皮肤交接的地带打了两下,很轻很轻地。直到有人长噫一声这到底是谁和谁的婚礼,骆闻舟才在挤眉弄眼的哄笑中收了神通,却还不肯放下那副忿忿不平的模样,抱起手臂,一板一眼坐在费渡旁边,勒令这八年前的罪魁祸首严肃点,不准笑。
他擅长让大多数人对故事的印象停在一个正面的氛围里。但形势在费渡这又总是逆转的,多数时候他在关系中更强势,某些时刻甚至会逼迫费渡直面问题所在。或许人的精力有限,所以只会对某几个特殊关系的人特殊对待。
所以费渡早就从他身上学到一点——并非每个话题都需要快乐作为结尾的唯一配料。快乐也是一种抗生素,或者一种最浅显的解构主义,大部分人对其能够触及本质矛盾的剂量茫然无知。显然骆闻舟是与之相对的小部分人,他明明对此理解深刻,却在婚礼上利用这一漏洞刻意将后文中提到年初的那段日子揭过了,哪怕仅仅只有一行着墨。他仍然在回避。
直到紧贴杯壁的手指传来轻微的刺痛,视野边缘出现模糊的颜色,一团温热的物体拱过来,才让费渡的灵魂从旧日回归此时。他看到骆闻舟把伺机偷奶喝的骆一锅赶到地上,神色有些怪异:“怎么了?”
“没什么。”
费渡吞下一口温牛奶,后知后觉它的温度不至于让人产生痛感。于是又忍不住追溯疼痛的来源,低头仔细地审视:杯子是住院期间用的那套不锈钢餐具里的,保温一般,但坚硬抗摔,外表硌在他小指靠近指根的关节,几乎把那当作唯一的支撑,所以他的手也在颤抖。
“把温度调高一些吧,”他这么说着,两只手都握住那只轻轻晃动的杯子,“……好像有点冷了。”
骆闻舟拿过遥控器,按了一下,室温慢慢上升到27摄氏度,几乎和夜间室外没有差别。
三点左右费渡就醒了,身上笼着一层温绵绵的触感。他把胳膊够出空调被外,转个头的功夫皮肤便结了一层薄汗。他瞧了一眼黑暗中红色的数字,28度自动,怪不得。
骆闻舟呢?目光从上往下滑动到身侧黑影模糊的轮廓上,费渡心想真稀奇,他今晚竟然是侧睡。怪异举动没有一个准确的开始时间点,只是从某天起骆闻舟突然对睡眠的环境和姿势有了要求:他好像是以开会检讨的方式思考,思索出安静是首要,所以费渡紧闭门窗,骆一锅暂时失去了夜间巡视卧室的机会;后来他搜索侧卧是否会压迫心脏,所以费渡将他放平,躺在他身侧,手握着手;最后他盯着卧室顶灯久久无法入眠,费渡就撑起身体亲吻他纠在一起的眉毛,说你该换一种药了。持续使用单一药物,药效会越来越弱。
骆闻舟黑暗中不知落在哪里的视线从远端收回,落在费渡眼睛里,喉结动了动,气氛有些冷场。茶几抽屉里藏了大半年的安眠药还是被费渡发现了。
他早对费渡察觉到此事有预感,只是缺少费渡会在随机某天某夜直接说出来的心理准备。所以话题以骆闻舟憋不住的笑展开,以一贯的语气词开场,在声带中挤到一半,后调转成无声的叹息,幕布被突兀地放下。
他在对自己急转直下的睡眠质量叹息,费渡明白,把他唇角的无奈收到自己唇角里,分开时抱住骆闻舟一边的胳膊,说你该去医院看看。
骆闻舟当晚答应他,在第二个白天带回另一种药。
费渡那时候还撑着拐杖,从书房中稳稳地走出来,拿起骆闻舟顺手放在茶几上的药瓶。劳拉西泮?费渡表现得有些匪夷所思,医生给你开的?
他看到骆闻舟的手下意识往口袋中摸,也许在找烟。这是专属骆闻舟的焦虑反馈方式,证明他对这个问题感到安全缺失。
却还是原原本本地回答了:没去医院,社康开的。
说完骆一锅就凑过来闻他的手,话题很快被他转移开,他借此机会不知从哪又摸出一本软壳笔记本:医生建议,先把情绪写下来。
不是坏事。药盒被药瓶替代也好,把叹息写在纸上也好,起码是一种没有停在原地的应对。但费渡在原地平躺了片刻,仍然被28度的室温蒸到难受,只好撑起身子越过骆闻舟侧睡的身体,去够床头柜上闪着暗光的遥控。
你无法在无光的环境保证百分之百的争取率,哪怕自称为“深渊”的人也是。手的这趟旅程并不顺利,不慎碰倒完全将自己隐匿在黑暗中的药瓶,后者骨碌碌滚到边缘,发出刺耳的存在音。费渡兜住自由落体后准备“啪”地引爆黑夜的药品,发现它很轻,内容物已经不像刚被打开时那样满了,像个叫做沙锤的摇奏体鸣乐,晃动时只能听到零星的砂砾在懒散地发声。
哪怕是分贝很小的声音也足够打扰到骆闻舟了。身旁的人动了动,有醒来的架势,费渡手上的动作一僵,眼睁睁看着骆闻舟平躺过来。
“我吵醒你了吗?”
骆闻舟转了个身,面对着他,好像根本没有醒也好像从来没有睡。他摇了摇头,把眼皮睁出一道细缝,在厚重窗帘罅隙中漏进来的月光中泛着一点银白。
“没睡着。暂时。”刚回答完又问:“我吵醒你了?”
费渡把身体重心收回自己这一侧,有些忍俊不禁:“你怎么把问题原封不动地抛回来了。”
骆闻舟也许根本没有听懂这句话的含义,就维持着半梦半醒的精神,伸出因药物作用而沉甸甸的手去搂费渡。
“可以把温度调低一点吗?”
“嗯?你调吧……那你靠近一点,我觉得有点冷。”
“你吃药了吗?”
“……”骆闻舟的意识已经有些断线了,闭着眼睛思忖了片刻才回答:“两片吧。”
费渡伸手揉了揉他脱力的脑袋,力度和某个不存在的回忆里妈妈安抚他时的力一样,“你真的该去医院了。”
骆闻舟嗯了一声,不在认同也不在反对。他不光在沉睡时回避这个问题,连清醒时也是——最后一次换药的那个阴天骆闻舟坚持陪同,但他却在诊室外的某个角落才找到骆闻舟。你怎么不进去呢?费渡这么问,他就下意识用肆无忌惮颤抖着的食指和中指摸了摸口袋,半晌说,里面有点闷,我出来透透气。
费渡腿上的伤在愈合,但骆闻舟心上的没有。费渡替他擦掉颊侧密集的细汗,说你真的需要医生。咨询师也是,如果你不信任其他人,不如跟我说说?
骆闻舟挑起眉,勉强地笑了笑,胳膊有些发凉的肌肉贴在费渡腰上,一用力就把他捞进怀里。
只有在诸如此类骆闻舟回避的时候,费渡觉得之前那种“空气多出一种成分”的理论完全是谬误,问题关键根本不是他和骆闻舟之间隔着的什么,而是缺少一种能够将骆闻舟从床里、沙发里、从中这种揪起来,让他歇斯底里发泄出来的力量。
所有短效安眠药原理都相似,所以并非长久之计。痛苦没有出路和源头,但它也许有质量,所以遵从物理定律,唯会下沉。一直往十八层地狱去,在业火中锻成对向自己或他人的利刃,到那时就来不及了。
但人对“来不及”的主观感受天差地别,什么时候会“来不及”?他为骆闻舟联系从前有些往来的咨询师时被手机监听到了这些疑问,于是大数据不遗余力地为他解答: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手在颤抖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大脑总闪回那些破碎的记忆,从而导致呼吸不畅心悸难忍的时候就来不及了,“来不及”出现在每一个阶段里。
大数据太夸张,费渡认为唯有到将利刃对准自己的时候才是真正的来不及,死亡是无法被逆转的,万事万物都遵循这条因果。
他抱着骆闻舟想了太多,直到后半夜才昏昏沉沉地睡着,在梦中见到那个暌违已久的,将利刃对准了自己的人。
你在哭吗?他很小的时候还会这样问,爬到她坐着的椅子上的难度堪比攀岩,所以只能把她从肩膀垂下来的粗糙的头发当成绳索。小小的手一拽,就在阳光晴好的天气里下雨了,他抬头看,雨水从妈妈眼睛里垂落下来。
于是他不敢再拽那根绳索。儿童对世界的感知来源于模仿,她的痛苦就在孩子的学习探索中被拆解了。直到费渡上了学,了解到拽别人的头发很不礼貌,随年龄增长继而接触更多有关别墅地下室里藏着的真相,才终于到不垫着脚就能坐在妈妈对面的年纪里,平等地窥得她的些许无助。
他似乎又在梦里变回那个无知又无助的年纪,面对着冷漠的,苍白的,迟钝的母亲。你讨厌我吗?他几乎要问,他在生日那天没有得到蛋糕和礼物,瓶瓶罐罐摆了一桌,餐盘中散落形形色色的药片。桌对面的女人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任何问题,自顾自地摸了摸干枯的头发,她说,给我拍张照片吧。
那张在费渡十四岁生日时为妈妈拍下的照片后来成了她的遗像,“你讨厌我吗”的答案应该是显而易见的。
于是哪怕在梦中,费渡也觉得手中这盏茶杯太沉重,他逐渐承担不起它的重量了。神经传来名为难过的情绪,在肌肉末端以震颤的方式表达。强颜欢笑还有用吗,他尝试对她扯出一个艰难的笑容,终于问出那个问题:你明明有话想说,为什么总是回避?
这究竟是为谁准备的问题费渡已经说不清了,就像桌对面的幻象在他话音落下时四分五裂又重组,雪花屏一样在妈妈和骆闻舟之间闪回。所以是谁在回答他也分不清,只有一个声音似远似近——我对你说不出重话。
「The truth is, I hated you… 」。费渡想起在骆闻舟送他的游戏机上目睹过的一段荒谬的剧情:男主角收到因疾病而死去三年的妻子寄来的一封信,信中透露她当前所在,于是消沉了三年的主角动身前往那个浓雾弥漫的小镇。但当主角紧攥这缥缈的希望突破重重困境时,才发觉妻子的死亡日期并非三年前,而是几天前。是妻子得病整整三年的痛苦也转化为他的痛苦,所以他亲自杀害了她,随后陷入精神失常。非常日式的蒙太奇叙事。
「真相是我恨你。」主角坐在幻想中奄奄一息的妻子病床一侧,「我不想管你了,我想我的生活回到正轨。」CG演出中主角的神色极为痛苦,虚幻的妻子就那样轻易原谅了他:「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伤心?」
十五岁的费渡认为讨论男主对妻子的恨有失偏颇,因为叙事角度的天平从来没有偏向妻子,故事并没有平等展现双方视角,妻子生了三年的病,哪怕她本身再想解脱,在被丈夫亲手捂死前也一定是极为痛苦的,但这丝丝缕缕的痛苦却被制作组轻飘飘架在玩家感受不到的地方。
或者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讨论加害者对受害者的恨意义不大,但句式反过来应当能够成立。
所以你恨我吗?费渡泯了一口杯中正在发生海啸的红茶,看向梦中的母亲。哪怕骆闻舟已经论证过“她爱你”,他仍然忍不住去问。他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十四五岁,能理解爱和恨并不是作为单一的力量对立存在的,所以——你埋怨我吗?对我感到愤怒和痛苦,甚至忍不住失态吗?
他的梦就在这一瞬间经历一场地震,餐桌和墙壁下沉到大地里,天上又坠下来一座病房,他的椅子跟着变成病床、杯子跟着变成血氧饱和仪,妈妈留下一个淡漠的眼神,转身谢了幕,门中又走进一个骆闻舟,哽咽地坐在他病床边,眼泪从捂住脸的指缝中流淌:你让我,你让我很生气……
费渡终于意识到症结所在了。他的病痛和骆闻舟的病痛是遵从某种守恒定律的,所以生活发生诸多变化、以及变化招致的连锁的变化:房间变成一个空心沙漏,伤病就会变成沙子,他屡屡试图同骆闻舟交谈时使用的纸笔、坐过的沙发、紧握的手都自发地有了其它含义,共同构成沙漏狭窄的管道。
所以他的痛苦会转化成骆闻舟的痛苦,细沙会从他被打断的肋骨、被锁紧的脖颈、被击穿的脚踝中下坠,堆在骆闻舟胸口上,就变成一座小山。
他醒来时,骆闻舟正在给卧室厚重的窗帘拉开一条缝。
不用看就知道还是个阴天,燕城最近的阴沉湿热且昼夜温差并不大的气候让它有时不太像燕城。但天光还是大亮了,自上而下地落在费渡温度偏低的一边眼角,凝结成一滴太过饱和的水珠。
“怎么了?”骆闻舟跪下来,想要捻开他闪着光的眼角。他紧接着被费渡有些冷冰冰的手一把捉住了胳膊,一道力将他困在费渡身上。他的嗓音有些被火烧干似的哑:“光太亮了,你帮我遮一遮。”
骆闻舟恍然大悟,伸手搂紧费渡的腰,一个转身,让他爬在自己胸口。那滴水珠被旋转时的角动量甩得四分五裂,却仍有一部分紧紧扒在费渡眼眶,随他漂亮的鼻梁向下,流出一道浅浅的小河。骆闻舟吻在河流中道,将它细密地吻干后才问:“你做噩梦了?”
“嗯。”费渡点点头,紧接着又否认,“我只是觉得我已经知道你当时在病房里想说的话了。”
骆闻舟对他光怪陆离的梦毫无所知,所以只是挑了挑眉毛,诚实地表示:“给点提示行吗?我说过那么多话,具体指哪一件……”
说到这,骆闻舟心中一顿,熟悉的心律变化在费渡看向他的眼神认真下来时再度造访。自从开始服药后他时常有这些类似“蜘蛛感应”的预知。
而费渡抹了一把脸,将湿润浸染在一边眼睛的每一根睫毛上。他的唇角动了动,似乎光是说出这句话就已经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你当时说,‘我让你感到很害怕’。你应该把所有‘重话’都说出口的。”
时间无法回溯,但记忆能,所以轻飘飘地随费渡往半年前奔去了。骆闻舟坐在病床边流泪,他的精神压力过大,那句“你有时候让我感到很害怕”其实是在一次情绪爆发后说出口的。
费渡还不太能说话,回以久久的沉默,或者说等待。所以骆闻舟的指控劈头盖脸:你擅自行动,让抓捕队手足无措;你以身犯险把自己伤成这样,我胆战心惊地找你、找遍了我能想到的所有地方也没能到你身边,我做无数次有关你的梦、也没能梦到一个健康而完整的你,费渡,你让我……很生气,很愤怒。
如今他健康而完整地伏在骆闻舟身上,他说:“我知道,我让你伤心了。我早就知道你睡不好觉,经常梦见我的死亡,偶尔连睡都睡不着。我知道你要靠药物入睡,一片、两片,甚至过量。我知道你过度警觉到入睡时不能听见哪怕是自己心跳的一丝一毫声音,甚至不能侧卧、或者把手放在胸腔上,因为感受到心脏搏动的你会想起我,想起我让你伤心了。”
“……我都知道。”他在最后补充,“因为我也有过服药经历,我也完完全全、永永远远爱你。你看,我和你一样。”
他握住骆闻舟的手,带动两只手都映入骆闻舟的视野,骆闻舟后知后觉此时此刻机体的不适并非来自自己正在奋力跳动的脉搏,而是被费渡颤抖的手指带动的,一场皮肤经历的大地震。
费渡偶尔异常的心跳、体温、呼吸,终于争先恐后进入骆闻舟的感知范围里,迫使他提着一口气,转身将他按进柔软的空调被里。室温维持在27摄氏度,但费渡的体温一定远远低于这个数值,骆闻舟几乎能看见费渡呼出的气团是浅淡的白色。但直到他的胸腔贴着胸腔,才意识到费渡身上的薄汗是热的。他对温度的感知功能又异常了。他和费渡共谋着扒开两件睡衣,赤裸的皮肤终于黏连在一起,对方剧烈的心跳和颤抖震得他耳鸣难忍,爱和做爱都凶猛得像战争,他汗湿的手拉开费渡紧张的腿时打滑了两三次,心脏像中枪一样着急,这种控制不住的惊慌失措竟然在他即将进入费渡的身体时又来了。
但没关系,费渡看起来一样惊慌失措,却还死死抱着他的脖颈——没事,你我的心脏都没有中枪,疼痛只是大脑模拟的假设性议题。同样肺没有溺水,手臂没有麻木,没有原子弹在耳边爆破,呼吸,呼吸。
但费渡很快被他的顶撞逼得说不出话。也许拜惊恐发作所赐,他颤抖得比任何一次都夸张,更多的生理性、情绪性眼泪涌上那双形似桃花的眼睛,尖叫却被控制在失去血色的唇肌。骆闻舟的世界也在地震,他捉住费渡晃晃悠悠的阴茎,却没有控制好力度,眼角的那些水色于是终于坠落下来,但没有人将它温柔地拂去,温柔作为一种美好品质竟然暂时被在场两个人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很快费渡先不行,也丝毫不收着自己的力气,拽在骆闻舟胳膊上的力度大到几乎掐断他的动静脉。如果这是一种主观故意的伤害那么骆闻舟也在报复回来:腿被弯折到难以计算的角度,脚背几乎顶在了墙上,骨骼的疼痛在所有不适中以最真实的形式存在。“你还在生气吗?”费渡艰难地问出口,而骆闻舟只是将他颤抖的身体控制在自己颤抖身体的下方,贴着他的耳朵,动作直到射了精也在延迟。
费渡的颤抖也跟着延迟,迟到他自己也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时候在惊恐中被操到射的,平复下来时绵长的快意才迟迟从神经中枢到来。
太亮了。他还是把手放在眼前,骆闻舟凑过来吻他,拱开他的手臂,从唇角到额头,留下一串黏糊糊的战栗。
他没能清醒很久,迷蒙中又困又饿。性能助眠是经过科学验证的。
骆闻舟及时掰过他的身体,又让他坠入偏向清醒的范畴。他看着费渡还有些红的眼眶,眉头微蹙:“费渡,你这几天不太对劲。”
“嗯。”他的目光落在很远的梦里,迷糊地回答:“你要带我去医院吗?”
骆闻舟忽然笑了笑。
紧接着下巴上的力气消失了,床的表面在颤抖,模拟一种很缓慢的神经性震颤的进程。几秒钟的沉默令费渡睁开眼,看到骆闻舟打着赤膊在床头柜的抽屉中翻翻找找,拿出一本不算薄的软壳笔记本。
他把笔记本放在费渡汗津津的手心,回忆着几个月前社康医生的语气,说出一句说过的话来:“医生建议,先把情绪写下来。”
费渡看出这是几个月前,骆闻舟换药时的那一本,封面已经有些旧,从书侧能看见使用与否的部分泾渭分明。费渡不解地看了看,抬头用眼神追问骆闻舟,后者清清嗓子,手下意识往口袋的地方摸,只摸到刚才做爱时不知谁飞溅在他小腹上的精水。
“……”他赶紧扯出一张纸巾掩饰尴尬,“你要看也行。不是,你本来就能看,我跟你没有秘密。”
费渡忽然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颤抖在他打开软抄本时消失了,连带着过高的心跳和脉搏、以及耳边的鸣响,想象力终于摆脱了会寄生它的负面感受,回归为一种独立的能力。
他翻开前几页,骆闻舟脱离学生身份已久,明显还没能熟悉使用笔记,排版与语序和所记录的事物都乱七八糟:
4月X日:费渡的意思是该去医院看看,但其实社康就能开到另一种药,先这样试试看吧。上一次用笔认认真真写材料之外的东西得追溯到大学了。
4月X日:没有发生什么特殊情况。哦对了,费渡说想吃螃蟹,但这季节螃蟹不都跟霜打茄子似的吗。不知道那种指甲盖大的螃蟹他吃不吃。啧,不吃算了不吃喂骆一锅。
有油嘴滑舌记录身体状态的时候:
5月X日:我以为联合国倒闭了,所以原子弹都发射到我耳朵旁边,我宣布耳鸣是所有那叫什么……躯体化里最难忍的。
也有认认真真记录、或者说求救的时候:
6月X日:为什么胸口总是这么重?急性心脏病发作的症状是什么?癫痫呢?脑溢血?为什么连肌肉也那么紧张?我好像感觉不到我的腿了?
长期这样肯定不行,抽烟会有所缓解吗?不对,费渡还在。别进来费渡,别进书房,我好像听到他的拐杖声了。不对,他上周开始就不用拐杖了。我怎么好像越来越记不住事了?缺觉引起的?头疼。笔握不住了。等下,按照费渡教的方法,呼吸。呼吸。呼吸。
有过抱怨:
7月X日:有时候我觉得我应该还在生气。就是在这种控制不住手抖(几条缺失美感的波浪线)的时候。
我要怎么告诉你你把我吓到了,你把我吓死了。我每次想起来都忍不住哆嗦。今天你穿了一身墨绿色,我说你以前常穿的酒红色好看,你就没接话了,我现在才反应过来你在避免提到“红”这个字眼,你在避免让我伤心。
但我又该怎么告诉你我还在后怕。
也有很多“抱怨”:
8月X日:你最近睡相好像不太好,做梦的时候拳打脚踢的,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动?腿好了你又开始浪了?
哦对了,你还在梦里摸我,色情。理论上我不是把你的精力消耗完了吗,怎么还这么能折腾?
我懂了,你故意的。你等着白天吧费渡。
这些内容不一定每天都有,但断断续续写了很多,中心思想千奇百怪,汇聚成最后一篇的最后一句话:“我爱你。”
费渡擦了擦眼角,终于笑出来。他翻阅这本有些内页皱巴巴的笔记本时,骆闻舟就站在旁边,瞧见他肩膀的肌肉和神经的战栗被笑意触发的抖动替代才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你饿了吗?”
“嗯。”费渡侧躺着,眼睛眯成两只标准的括弧:“要去买菜吗?想吃螃蟹。”
骆闻舟点点头以表同意,又扫视一圈乱七八糟的战场,示意费渡下来跟自己一块儿收拾。他在捡起费渡的睡衣时候不知想到了什么,状似无心地提及一句:“下午你陪我去趟医院吧。”
费渡似乎愣了一下,旋即点了点头,“好。”
以前他总是在想,回忆是一根红蜡烛,硬生生断成并不美观的两节,摇摇欲坠的烛芯成了连接两端蜡的载体。如果追根溯源,会发现这根蜡烛缺乏外部破坏的证据,它从中间内部开始燃烧。但密封环境缺少氧气,所以这是悖论。他和骆闻舟的矛盾就集中在这条悖论上。
但他好像忘了名为骆闻舟的人怎么会允许这条悖论存在。听起来很没有道理,但这也是一种逻辑——因为骆闻舟无所不能。
他在骆闻舟的催促中拉开窗帘时,过强的光刺得他眼睛发痛,也只有眼睛发痛。那些神经的颤抖、呼吸的滞涩、肺腑的灼烧感在骆闻舟的触碰中魂飞魄散。原来燕城早就放晴了。
正文完
后日谈:
后来的某天,费渡在骆闻舟用来记录情绪的笔记本反面写下这篇缺失称呼和落款的文字:
有时候我觉得你应该是怨恨过我的。我漠视你痛苦,漠视我的责任,对一切表现得麻木畏惧时,你怎么可能不愤怒,你理应对此愤怒。
但我也不怀疑闻舟说的你爱我这一点。我只是在最近忍不住去想爱和恨在天平两侧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我爱你,就必须在一侧献出完全纯粹不掺怨恨的爱吗?显然不是,因为我毋庸置疑地爱你,但我同样怨恨过你的歇斯底里。
闻舟说本质上这种情绪并非一种真实的怨恨,我只是对自己无法预知到你的歇斯底里而感到愤怒——这句转折是刚刚闻舟要求我补充上来的,你别嫌我乱七八糟呀。喔,他又在说话了,他就坐在我旁边,他说我下笔像个年过古稀的老头子在喋喋不休追忆自己当知青时的峥嵘岁月。好吧,我们说些轻松愉快的。
你知道有部电影叫《寻梦环游记》吗?刚上映没多久,它的主旨是说:只有所有亲人朋友都忘记逝者时,逝者才算真正死去了。我觉得这样有失偏颇,因为亡者世界一旦存在,“想念”就并非是生者独有的能力和权力。我最近常梦到你,难道没有你想念我的成分在吗?可你和我总共也没有几句交流,为什么不多和我说几句呢?
可能是我对你的记忆总停留在那些愤怒被点燃的场景。我之前想过,痛苦没有源头和终点,唯有质量,所以痛苦会沉底,具象化成可观的存在,当这种可观占满有限空间,那些好的回忆就灰扑扑,让人难以发现了。
所以明天起我会努力回忆那些我和你都快乐的日子,然后把它们事无巨细写在这本从后向前记的软抄本上,哪怕只是很微小的事。顺便告诉你,软抄本归属闻舟,他在从前往后记录属于他的鸡毛蒜皮。在我和他在软抄本中相遇之前,你多来我梦里坐一坐,多帮我想一想。
十四岁生日时我为你拍的那张照片,闻舟说你穿的那身衣服不好看,衬不出你的气质。其实我也多少这样想过,我为你换一身吧。翻页。
骆闻舟非要让我把自己也画上去,好吧。其实我不擅长画自己,不过我可以试试。
他现在又让我画他了。
你觉得冷吗?要到十二月了,抱一抱骆一锅吧,它很暖和,就是有点越来越重。
好了,抱歉让你等那么久,翻页吧。
不要忘了我爱你。
下一页白纸:正中间椅子上的母亲眉目舒展,长发挽起,红裙和唇角的色彩一样明亮。她裙摆点缀的百合吸引了她膝上骆一锅的注意,骆闻舟似乎在想“这逆子大概又准备表演乌鸦坐飞机”,但画中的他没有阻止,大概因为头一次“正式见丈母娘”,表情竟然也有些腼腆。
费渡站在母亲身边,站得挺拔,笑温和从容。
他确实已经不再是十四岁了。
全文完